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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樓夢 · 第一百一十八回 ·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
清 - 曹雪芹

說話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,明知也難挽回。王夫人只得說道:“姑娘要行善,這也是前生的夙根,我們也實在攔不住。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,不成了事體。如今你嫂子說了準你修行,也是好處。卻有一句話要說,那頭發(fā)可以不剃的,只要自己的心真,那在頭發(fā)上頭呢。你想妙玉也是帶發(fā)修行的,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,才鬧到那個分兒。姑娘執(zhí)意如此,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。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:他若愿意跟的,就講不得說親配人,若不愿意跟的,另打主意。”惜春聽了,收了淚,拜謝了邢王二夫人、李紈、尤氏等。王夫人說了,便問彩屏等誰愿跟姑娘修行。彩屏等回道:“太太們派誰就是誰?!蓖醴蛉酥啦辉敢?,正在想人。襲人立在寶玉身后,想來寶玉必要大哭,防著他的舊病。豈知寶玉嘆道:“真真難得?!币u人心里更自傷悲。寶釵雖不言語,遇事試探,見是執(zhí)迷不醒,只得暗中落淚。王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。忽見紫鵑走上前去,在王夫人面前跪下,回道:“剛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,太太看著怎么樣?”王夫人道:“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,誰愿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?!弊嚣N道:“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,并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。我有句話回太太,我也并不是拆開姐姐們,各人有各人的心。我服侍林姑娘一場,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,實在恩重如山,無以可報。他死了,我恨不得跟了他去。但是他不是這里的人,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,難以從死。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,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,服侍姑娘一輩子。不知太太們準不準。若準了,就是我的造化了?!毙贤醵蛉松形创鹧裕灰妼氂衤牭侥抢?,想起黛玉一陣心酸,眼淚早下來了。眾人才要問他時,他又哈哈的大笑,走上來道:“我不該說的。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里,我才敢說。求太太準了他罷,全了他的好心?!蓖醴蛉说溃骸澳泐^里姊妹出了嫁,還哭得死去活來;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,不但不勸,倒說好事,你如今到底是怎么個意思,我索性不明白了。”寶玉道:“四妹妹修行是已經(jīng)準的了,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。若是真的,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;若是不定的,我就不敢混說了。”惜春道:“二哥哥說話也好笑,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?我也是像紫鵑的話,容我呢,是我的造化,不容我呢。還有一個死呢。那怕什么!二哥哥既有話,只管說。”寶玉道:“我這也不算什么泄露了,這也是一定的。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!”眾人道:“人家苦得很的時侯,你倒來做詩。慪人!”寶玉道:“不是做詩,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。你們聽聽罷?!北娙说溃骸笆沟谩D憔湍钅?,別順著嘴兒胡謅?!睂氂褚膊环洲q,便說道:
勘破三春景不長,緇衣頓改昔年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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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憐繡戶侯門女,獨臥青燈古佛旁!李紈寶釵聽了,詫異道:“不好了,這人入了迷了?!蓖醴蛉寺犃诉@話,點頭嘆息,便問寶玉:“你到底是那里看來的?”寶玉不便說出來,回道:“太太也不必問,我自有見的地方?!蓖醴蛉嘶剡^味來,細細一想,便更哭起來道:“你說前兒是頑話,怎么忽然有這首詩?罷了,我知道了,你們叫我怎么樣呢!我也沒有法兒了,也只得由著你們罷!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,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!”寶釵一面勸著,這個心比刀絞更甚,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。襲人已經(jīng)哭的死去活來,幸虧秋紋扶著。寶玉也不啼哭,也不相勸,只不言語。賈蘭賈環(huán)聽到那里,各自走開。李紈竭力的解說:“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,他想來是痛極了,不顧前后的瘋話,這也作不得準的。獨有紫鵑的事情準不準,好叫他起來。”王夫人道:“什么依不依,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,那也扭不過來的??墒菍氂裾f的也是一定的了。”紫鵑聽了磕頭。惜春又謝了王夫人。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。寶玉念聲“阿彌陀佛!難得,難得。不料你倒先好了!”寶釵雖然有把持,也難掌住。只有襲人,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,便痛哭不止,說:“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?!睂氂裥Φ溃骸澳阋彩呛眯模悄悴荒芟磉@個清福的。”襲人哭道:“這么說,我是要死的了!”寶玉聽到那里,倒覺傷心,只是說不出來。因時已五更,寶玉請王夫人安歇,李紈等各自散去。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,后來指配了人家。紫鵑終身伏侍,毫不改初。此是后話。
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,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只過境,河道擁擠,不能速行,在道實在心焦。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,聞得鎮(zhèn)海統(tǒng)制欽召回京,想來探春一定回家,略略解些煩心。只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,心里又煩燥。想到盤費算來不敷,不得已寫書一封,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,叫人沿途迎上來應(yīng)需用。那人去了幾日,賈政的船才行得十數(shù)里。那家人回來,迎上船只,將賴尚榮的稟啟呈上。書內(nèi)告了多少苦處,備上白銀五十兩。賈政看了生氣,即命家人立刻送還,將原書發(fā)回,叫他不必費心。那家人無奈,只得回到賴尚榮任所。
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,心中煩悶,知事辦得不周到,又添了一百,央求來人帶回,幫著說些好話。豈知那人不肯帶回,撂下就走了。賴尚榮心下不安,立刻修書到家,回明他父親,叫他設(shè)法告假贖出身來。于是賴家托了賈薔賈蕓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。賈薔明知不能,過了一日,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復(fù)了。賴家一面告假,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上,叫他告病辭官。王夫人并不知道。
那賈蕓聽見賈薔的假話,心里便沒想頭,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,無所抵償,便和賈環(huán)相商。賈環(huán)本是一個錢沒有的,雖是趙姨娘積蓄些微,早被他弄光了,那能照應(yīng)人家。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,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氣,遂把這個當叫賈蕓來上,故意的埋怨賈蕓道:“你們年紀又大,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,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?!辟Z蕓道:“三叔,你這話說的倒好笑,咱們一塊兒頑,一塊兒鬧,那里有銀錢的事。”賈環(huán)道:“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,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?”賈蕓道:“叔叔,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,外藩花了錢買人,還想能和咱們走動么。”賈環(huán)在賈蕓耳邊說了些話,賈蕓雖然點頭,只道賈環(huán)是小孩子的話,也不當事。恰好王仁走來說道:“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么,瞞著我么?”賈蕓便將賈環(huán)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。王仁拍手道:“這倒是一種好事,又有銀子。只怕你們不能,若是你們敢辦,我是親舅舅,做得主的。只要環(huán)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說,我找邢大舅再一說,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伙說好就是了?!辟Z環(huán)等商議定了,王仁便去找邢大舅,賈蕓便去回邢王二夫人,說得錦上添花。
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,只是不信。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,心里愿意,便打發(fā)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。那邢大舅已經(jīng)聽了王仁的話,又可分肥,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:“若說這位郡王,是極有體面的。若應(yīng)了這門親事,雖說是不是正配,保管一過了門,姊夫的官早復(fù)了,這里的聲勢又好了。”邢夫人本是沒主意人,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,請了王仁來一問,更說得熱鬧。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蕓去說。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。那外藩不知底細,便要打發(fā)人來相看。賈蕓又鉆了相看的人,說明“原是瞞著合宅的,只是王府相親。等到成了,他祖母作主,親舅舅的保山,是不怕的?!蹦窍嗫吹娜藨?yīng)了。賈蕓便送信與邢夫人,并回了王夫人。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,只道是件好事,也都歡喜。
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,都是艷妝麗服。邢夫人接了進去,敘了些閑話。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,也不敢待慢。邢夫人因事未定,也沒有和巧姐說明,只說有親戚來瞧,叫他去見。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,那管這些,便跟了奶媽過來。平兒不放心,也跟著來。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,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,更又起身來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,略坐了一坐就走了。倒把巧姐看得羞臊,回到房中納悶,想來沒有這門親戚,便問平兒。平兒先看見來頭,卻也猜著八九必是相親的。“但是二爺不在家,大太太作主,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。若說是對頭親,不該這樣相看。瞧那幾個人的來頭,不像是本支王府,好像是外頭路數(shù)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,且打聽明白再說?!?br/>平兒心下留神打聽。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,平兒一問,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。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,雖不和巧姐說,便趕著去告訴了李紈寶釵,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。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,便和邢夫人說知。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話,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,便說:“孫女兒也大了,現(xiàn)在璉兒不在家,這件事我還做得主。況且是他親舅爺爺和他親舅舅打聽的,難道倒比別人不真么!我橫豎是愿意的。倘有什么不好,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!”
王夫人聽了這些話,心下暗暗生氣,勉強說些閑話,便走了出來,告訴了寶釵,自己落淚。寶玉勸道:“太太別煩惱,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。這又是巧姐兒命里所招,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?!蓖醴蛉说溃骸澳阋婚_口就是瘋話。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。若依平兒的話,你璉二哥可不抱怨我么。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,就是親戚家的,也是要好才好。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,配了你二大舅子,如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么。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,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。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,頭里原好,如今姑爺癆病死了,你史妹妹立志守寡,也就苦了。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,可不是我的心壞?”
正說著,平兒過來瞧寶釵,并探聽邢夫人的口氣。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。平兒呆了半天,跪下求道:“巧姐兒終身全仗著太太。若信了人家的話,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,便是璉二爺回來怎么說呢!”王夫人道:“你是個明白人,起來,聽我說。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,他要作主,我能夠攔他么?”寶玉勸道:“無妨礙的,只要明白就是了?!逼絻荷聦氂癔傤嵢鲁鰜?,也并不言語,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。
這里王夫人想到煩悶,一陣心痛,叫丫頭扶著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,不叫寶玉寶釵過來,說睡睡就好的。自己卻也煩悶,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。只見賈蘭進來請了安,回道:“今早爺爺那里打發(fā)人帶了一封書子來,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。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,因我老娘來了,叫我先呈給太太瞧,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。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?!闭f著,一面把書子呈上。王夫人一面接書,一面問道:“你老娘來作什么?”賈蘭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我只見我老娘說,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兒來了?!蓖醴蛉寺犃?,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,后來放定下茶,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,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,便點點頭兒。一面拆開書信,見上面寫著道:
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只,不能迅速前行。聞探姐隨翁婿來都,不知曾有信否?前接到璉侄手稟,知大老爺身體欠安,亦不知已有確信否?寶玉蘭哥場期已近,務(wù)須實心用功,不可怠惰。老太太靈柩抵家,尚需日時。我身體平善,不必掛念。此諭寶玉等知道。月日手書。蓉兒另稟。王夫人看了,仍舊遞給賈蘭,說:“你拿去給你二叔瞧瞧,還交給你母親罷?!?br/>正說著,李紈同李嬸娘過來。請安問好畢,王夫人讓了坐。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。大家商議了一會子。李紈因問王夫人道:“老爺?shù)臅犹催^了么?”王夫人道:“看過了?!辟Z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。李紈看了道:“三姑娘出門了好幾年,總沒有來,如今要回京了。太太也放了好些心?!蓖醴蛉说溃骸拔冶臼切耐?,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,心里略好些。只是不知幾時才到?!崩顙鹉锉銌柫速Z政在路好。李紈因向賈蘭道:“哥兒瞧見了?場期近了,你爺爺?shù)嘤浀氖裁此频?。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?!崩顙鹉锏溃骸八麄儬攦簝蓚€又沒進過學,怎么能下場呢?”王夫人道:“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,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(jiān)了?!崩顙鹉稂c頭。賈蘭一面拿著書子出來,來找寶玉。
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后,正拿著《秋水》一篇在那里細玩。寶釵從里間走出,見他看的得意忘言,便走過來一看,見是這個,心里著實煩悶。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(jīng)事,終久不妥??此@種光景,料勸不過來,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著。寶玉見他這般,便道:“你這又是為什么?”寶釵道:“我想你我既為夫婦,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,卻不在情欲之私。論起榮華富貴,原不過是過眼煙云,但自古圣賢,以人品根柢為重。”寶玉也沒聽完,把那書本擱在旁邊,微微的笑道:“據(jù)你說人品根柢,又是什么古圣賢,你可知古圣賢說過‘不失其赤子之心’。那赤子有什么好處,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。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,猶如污泥一般,怎么能跳出這般塵網(wǎng)。如今才曉得‘聚散浮生’四字,古人說了,不曾提醒一個。既要講到人品根柢,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!”寶釵道:“你既說‘赤子之心’,古圣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,并不是遁世離群無關(guān)無系為赤子之心。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,所謂赤子之心,原不過是‘不忍’二字。若你方才所說的,忍于拋棄天倫,還成什么道理?”寶玉點頭笑道:“堯舜不強巢許,武周不強夷齊?!睂氣O不等他說完,便道:“你這個話益發(fā)不是了。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,為什么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圣賢呢!況且你自比夷齊,更不成話,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,有許多難處之事,所以才有托而逃。當此圣世,咱們世受國恩,祖父錦衣玉食;況你自有生以來,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。你方才所說,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?!睂氂衤犃艘膊淮鹧裕挥醒鲱^微笑。寶釵因又勸道:“你既理屈詞窮,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,好好的用用功。但能搏得一第,便是從此而止,也不枉天恩祖德了?!睂氂顸c了點頭,嘆了口氣說道:“一第呢,其實也不是什么難事,倒是你這個‘從此而止,不枉天恩祖德’卻還不離其宗?!睂氣O未及答言,襲人過來說道:“剛才二奶奶說的古圣先賢,我們也不懂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二爺,不知陪了多少小心,論起理來原該當?shù)?,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。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,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,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。至于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,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!那里來的這么個和尚,說了些混話,二爺就信了真。二爺是讀書的人,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么!”寶玉聽了,低頭不語。
襲人還要說時,只聽外面腳步走響,隔著窗戶問道:“二叔在屋里呢么?”寶玉聽了,是賈蘭的聲音,便站起來笑道:“你進來罷?!睂氣O也站起來。賈蘭進來,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,問了襲人的好,--襲人也問了好--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。寶玉接在手中看了,便道:“你三姑姑回來了。”賈蘭道:“爺爺既如此寫,自然是回來的了?!睂氂顸c頭不語,默默如有所思。賈蘭便問:“叔叔看見爺爺后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念書了?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?”寶玉笑道:“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,好去誆這個功名。”賈蘭道:“叔叔既這樣,就擬幾個題目,我跟著叔叔作作,也好進去混場,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。不但笑話我,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?!睂氂竦溃骸澳阋膊恢寥绱??!闭f著,寶釵命賈蘭坐下。寶玉仍坐在原處,賈蘭側(cè)身坐了。兩個談了一回文,不覺喜動顏色。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,便仍進屋里去了。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,或者醒悟過來了,只是剛才說話,他把那“從此而止“四字單單的許可,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。寶釵尚自猶豫,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,提到下場,更又欣然。心里想道:“阿彌陀佛!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!”這里寶玉和賈蘭講文,鶯兒沏過茶來,賈蘭站起來接了。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(guī)矩并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,寶玉也甚似愿意。一時賈蘭回去,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。
那寶玉拿著書子,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,便出來將那本《莊子》收了,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,如《參同契》《元命苞》《五燈會元》之類,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。寶釵見他這番舉動,甚為罕異,因欲試探他,便笑問道:“不看他倒是正經(jīng),但又何必搬開呢?!睂氂竦溃骸叭缃癫琶靼走^來了。這些書都算不得什么,我還要一火焚之,方為干凈。”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。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:“內(nèi)典語中無佛性,金丹法外有仙舟。”寶釵也沒很聽真,只聽得“無佛性”“有仙舟”幾個字,心中轉(zhuǎn)又狐疑,且看他作何光景。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,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(yīng)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,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。寶釵這才放了心。
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,見所未見,便悄悄的笑著向?qū)氣O道:“到底奶奶說話透徹,只一路講究,就把二爺勸明白了。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,臨場太近了。”寶釵點頭微笑道:“功名自有定數(shù),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。但愿他從此一心巴結(jié)正路,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?!闭f到這里,見房里無人,便悄說道:“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,但只一件,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,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,也是不好?!币u人道:“奶奶說的也是。二爺自從信了和尚,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;如今不信和尚,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。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,紫鵑去了,如今只他們四個,這里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,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,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。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里呢。麝月秋紋雖沒別的,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。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?shù)共淮罄頃?,況且鶯兒也穩(wěn)重。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著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,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樣?!睂氣O道:“我也慮的是這些,你說的倒也罷了?!睆拇吮闩生L兒帶著小丫頭伏侍。
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,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。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,那一種欣慰之情,更不待言了。到了八月初三,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。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,便回去,仍到靜室中去了。飯后,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著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說閑話兒。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,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:“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。這是老太太的克什?!睂氂裾酒饋泶饝?yīng)了,復(fù)又坐下,便道:“擱在那里罷?!柄L兒一面放下瓜果,一面悄悄向?qū)氂竦溃骸疤抢锟涠斈??!睂氂裎⑿?。鶯兒又道:“太太說了,二爺這一用功,明兒進場中了出來,明年再中了進士,作了官,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。”寶玉也只點頭微笑。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(luò)子的時候?qū)氂裾f的話來,便道:“真要二爺中了,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。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里,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(luò)子時說的,我們姑奶奶后來帶著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。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?!睂氂衤牭竭@里,又覺塵心一動,連忙斂神定息,微微的笑道:“據(jù)你說來,我是有造化的,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,你呢?”鶯兒把臉飛紅了,勉強道:“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,有什么造化呢!”寶玉笑道:“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,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!”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,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,打算著要走。只見寶玉笑著說道:“傻丫頭,我告訴你罷?!蔽粗獙氂裼终f出什么話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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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雪芹

曹雪芹,名沾,字夢阮,號雪芹,又號芹溪、芹圃,中國古典名著《紅樓夢》作者,籍貫沈陽(一說遼陽),生于南京,約十三歲時遷回北京。曹雪芹出身清代內(nèi)務(wù)府正白旗包衣世家,他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,曹顒之子(一說曹頫之子)。曹雪芹早年在南京江寧織造府親歷了一段錦衣紈绔、富貴風流的生活。至雍正六年(1728),曹家因虧空獲罪被抄家,曹雪芹隨家人遷回北京老宅。后又移居北京西郊,靠賣字畫和朋友救濟為生。曹雪芹素性放達,愛好廣泛,對金石、詩書、繪畫、園林、中醫(yī)、織補、工藝、飲食等均有所研究。他以堅韌不拔的毅力,歷經(jīng)多年艱辛,終于創(chuàng)作出極具思想性、藝術(shù)性的偉大作品《紅樓夢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