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國志 · 魏書 · 辛毗楊阜高堂隆傳
晉 - 陳壽

毗曰：“陛下欲徙士家，其計(jì)安出？”帝曰：“卿謂我徙之非邪？”毗曰：“誠以為非也?！钡墼唬骸拔岵慌c卿共議也。”毗曰：“陛下不以臣不肖，置之左右，廁之謀議之官，安得不與臣議邪！臣所言非私也，乃社稷之慮也，安得怒臣！”帝不答，起入內(nèi)；毗隨而引其裾，帝遂奮衣不還，良久乃出，曰：“佐治，卿持我何太急邪？”毗曰：“今徙，既失民心，又無以食也。”簾遂徙其半。嘗從帝射雉，帝曰：“射雉樂哉！”毗曰：“于陛下甚樂，而于群下甚苦。”帝默然，后遂為之稀出。
上軍大將軍曹真征朱然于江陵，毗行軍師。還，封廣平亭侯。帝欲大興軍征吳，毗諫曰：“吳、楚之民，險(xiǎn)而難御，道隆后服，道洿先叛，自古患之，非徒今也。今陛下祚有海內(nèi)，夫不賓者，其能久乎？昔尉佗稱帝，子陽僭號，歷年未幾，或臣或誅。何則，違逆之道不久全，而大德無所不服也。方今天下新定，土廣民稀。夫廟算而后出軍，猶臨事而懼，況今廟算有闕而欲用之，臣誠未見其利也。先帝屢起銳師，臨江而旋。今六軍不增于故，而復(fù)循之，此未易也。今日之計(jì)，莫若修范蠢之養(yǎng)民，法管仲之寄政，則充國之屯田，明仲尼之懷遠(yuǎn)；十年之中，強(qiáng)壯末老，童齔勝戰(zhàn)，兆民知義，將士思奮，然后用之，則役不再舉矣?！钡墼唬骸叭缜湟?，更當(dāng)以虜遺子孫邪？”毗對曰：“昔周文王以紂遺武王，唯知時也。茍時未可，容得已乎！”帝竟伐吳，至江而還。
明帝即位，進(jìn)封穎鄉(xiāng)侯，邑三百戶。時中書監(jiān)劉放、令孫資見信于主，制斷時政，大臣莫不交好，而毗不與往來。毗子敞諫曰：“今劉、孫用事，眾皆影附，大人宜小降意，和光同塵。不然必有謗言?！迸唬骸爸魃想m未稱聰明，不為暗劣。吾之立身，自有本末。就與劉、孫不平，不過令吾不作三公而已，何危害之有？焉有大丈夫欲為公而毀其高節(jié)者邪？”冗從仆射畢軌表言：“尚書仆射王思精勤舊吏，忠亮計(jì)略不如辛毗，毗宜代思?！钡垡栽L放、資，放、資對曰：“陛下用思者，誠欲取其效力，不貴虛名也。
毗實(shí)亮直，然性剛而專，圣慮所當(dāng)深察也?！八觳挥?。出為衛(wèi)尉。
帝方修殿舍，百姓勞役。毗上疏曰：“竊聞諸葛亮講武治兵，而孫權(quán)市馬遼東，量其意指，似欲相左右。備豫不虞，古之善政，而今者宮室大興，加連年谷麥不收。詩云：‘民亦勞止，迄可小康，惠此中國，以綏四方?！ū菹聻樯琊⒂?jì)?！钡蹐?bào)曰：“二虜未滅而治宮室，直諫者立名之時也。夫王者之都，當(dāng)及民勞兼辦，使后世無所復(fù)增，是蕭何為漢規(guī)摹之略也。今卿為魏重臣，亦宜解其大歸?！钡塾钟奖泵ⅲ钣谄渖献髋_觀，則見盂津，毗諫曰：“天地之性，高高下下，今而反之，既非其理；加以損費(fèi)人功，民不堪役。且若九河盈溢，洪水為害，而丘陵皆夷，將何以御之？”帝乃止。青龍二年，諸葛亮串眾出渭南。先是，大將軍司馬宣王數(shù)請與亮戰(zhàn)，明帝終不聽；是歲恐不能禁，乃以毗為大將軍軍師，使持節(jié)。六軍皆肅，準(zhǔn)毗節(jié)度，莫敢犯違。亮卒，復(fù)還為衛(wèi)尉。
薨，謚曰肅侯。子敞嗣，咸熙中為河內(nèi)太守。
楊阜字義山，天水冀人也。以州從事為牧韋端使詣許，拜安定長史。阜還，關(guān)右諸將問袁、曹勝敗孰在，阜曰：“袁公寬而不斷，好謀而少決。不斷則無威，少決則失后事，今雖強(qiáng)，終不能成大業(yè)。曹公有雄才遠(yuǎn)略，決機(jī)無疑，法一而兵精，能用度外之人，所任各盡其力，必能濟(jì)大事者也?！遍L史非其好，遂去官。而端征為太仆，其子康代為刺史，辟阜為別駕。察孝廉，辟丞相府，州表留參軍事。
馬超之戰(zhàn)敗渭南也，走保諸戎。太祖追至安定，而蘇伯反河間，將引軍東還。阜時奉使，言于太祖曰：“超有信、布之勇，甚得羌、胡心，西州畏之。若大軍還，不嚴(yán)為之備，隴上諸郡非國家之有也。”太祖善之，而軍還倉卒，為備不同。超率諸戎渠帥以擊隴上郡縣，隴上郡縣皆應(yīng)之，惟冀城奉州郡以固守。超盡兼隴右之眾，而張魯又遣大將楊昂以助之，凡萬余人，攻城。阜率國土大夫及宗族子弟勝兵者千余人，使從弟岳于城上作偃月營，與超接戰(zhàn)，自正月至八月拒守而救兵不至。州遣別駕閻溫循水潛出求救，為超所殺，于是刺史、太守失色，始有降超之計(jì)。阜流涕諫曰：“阜等率父兄子弟以義相勵，有死無二；田單之守，不固于此也。棄垂成之功，陷不義之名，阜以死守之?！?br/>遂號哭。刺史、太守卒遣人請和，開城門迎超。超入，拘岳于冀，使楊昂殺刺史、太守。
阜內(nèi)有報(bào)超之志，而未得其便。頃之，阜以喪妻求葬假。阜外兄姜敘屯歷城。阜少長敘家，見敘母及敘，說前在冀中時事，歔欷悲甚。敘曰：“何為乃爾？”皋曰：“守城不能完，君亡不能死，亦何面目以視息于天下！馬超背父叛君，虐殺州將，豈獨(dú)阜之憂責(zé)，一州士大夫皆蒙其恥。君擁兵專制而無討賊心，此趙盾所以書弒君也。超強(qiáng)而無義，多釁易圖耳?！睌⒛缚?，救敘從阜計(jì)。計(jì)定，外與鄉(xiāng)人姜隱、趙昂、尹奉、姚瓊、孔信、武都人李俊、王靈結(jié)謀，定討超約，使從弟謨至冀語岳，并結(jié)安定梁寬、南安趙衢、龐恭等。約誓既明，十七年九月，與敘起兵于鹵城。超聞阜等兵起，自將出。而衢、寬等解岳，閉冀城門，討超妻子。超襲歷城，得敘母。敘母罵之曰：“汝背父之逆子，殺君之桀賊，天地豈久容汝，而不早死，敢以面目視人乎！”超怒，殺之。阜與超戰(zhàn)，身被五創(chuàng)，宗族昆弟死者七人。超遂南奔張魯。
隴右平定，太祖封討超之功，侯者十一人，賜阜爵關(guān)內(nèi)侯。阜讓曰：“阜君存無扦難之功，君亡無死節(jié)之效，于義當(dāng)細(xì)，于法當(dāng)誅。超又不死，無宜茍荷爵祿?！碧鎴?bào)曰：“君與群賢共建大功，西上之人以為美談。子貢辭賞，仲尼謂之止善。君其剖心以順國命。姜敘之母，勸敘早發(fā)，明智乃爾，雖楊敞之妻蓋不過此。賢哉，賢哉！良史記錄，必不墜于地矣。”
太祖征漢中，以阜為益州刺史。還，拜金城太守，未發(fā)，轉(zhuǎn)武都太守?？I蜀漢，阜請依襲遂故事，安之而已。會劉備遣張飛、馬超等從沮道趣下辯，而氐雷定等七部萬余落反應(yīng)之。太祖遣都護(hù)曹洪御超等，超等退還。洪置酒大會，令女倡著羅觳之衣，踏鼓，一坐皆笑。阜厲聲責(zé)洪曰：“男女之別，國之大節(jié)，何有于廣坐之中裸女人形體！雖桀、約之亂，不甚于此?！彼鞀^衣辭出。洪立罷女樂，請阜還坐，肅然憚焉。及劉備取漢中以逼下辯，太祖以武都孤遠(yuǎn)，欲移之，恐吏民戀土。阜威信索著，前后徙民、氏，使居京兆、扶風(fēng)、天水界者萬余戶，徙郡小槐里，百姓襁負(fù)而隨之。為政舉大綱而已，下不忍欺也。文帝問侍中劉曄等：“武都太守何如人也？”皆稱阜有公輔之節(jié)。未及用，會帝崩。在郡十余年，征拜城門校尉。
阜常見明帝著繡帽、被縹綾半裒。阜問帝曰：“此于禮何法服也？”帝默然不答，自是不法服不以見阜。遷將作大匠。時初治富室，發(fā)美女以充后庭，數(shù)出入弋獵。秋，大雨震電，多殺鳥雀。阜上疏曰：“臣聞明主在上，群下盡辭。堯、舜圣德，求非索諫。
大禹勤功，務(wù)卑宮室，成湯遭旱，歸咎責(zé)己。周文刑于寡妻，以御家邦。漢文躬行節(jié)儉，身衣弋綈。此皆能昭令問，貽厥孫謀者也。伏惟陛下奉武皇帝開拓之大業(yè)，守文皇帝克終之元緒，誠宜思齊往古圣賢之善治，總觀季世放蕩之惡政。所謂善治者，務(wù)儉約、重民力也；所謂有惡政者，從心恣欲，觸情而發(fā)也。惟陛下稽古世代之初所以明赫，及季世所以衰弱至于泯滅，近覽漢末之變，足以動心誡懼矣。囊使桓、靈不廢高祖之法，文、景之恭儉，太祖雖有神武，于何所施其能邪？而陛下何由處斯尊哉？今吳、蜀未定，軍旅在外，愿陛下動則三思，慮而后行。重慎出入，以往鑒來，言之若輕，成敗甚重。頃者天雨，又多卒暴雷電非常，至殺鳥雀。天地神明，以王者為子也，政有不當(dāng)，則見災(zāi)譴。
克己內(nèi)訟，圣人所記。惟陛下慮患無形之外，慎萌纖微之初，法漢孝文出惠帝美人，令得自嫁；頃所調(diào)送小女，遠(yuǎn)聞不令，宜為后圖。諸所繕治，務(wù)從約節(jié)。《書》曰：“九族既睦，協(xié)和萬國?！滤钾室?，以從中道，精心計(jì)謀，省息費(fèi)用。吳、蜀以定，爾乃上安下樂，九親熙熙。如此以往，祖考心歡，堯、舜其猶病諸。今宜開大信于天下，以安眾庶，以示遠(yuǎn)人?！睍r雍丘王植怨于不齒，藩國至親，法禁峻密，故阜又陳九族之義焉。詔報(bào)曰：“間得密表，先陳往古明王圣主，以諷暗政，切至之辭，款誠篤實(shí)。退思補(bǔ)過，將順匡救，備至悉矣。覽思苦言，吾甚嘉之。”
后遷少府，是時大司馬曹真伐蜀，遇雨不進(jìn)。阜上疏曰：“昔文王有赤烏之符，而猶日昃不暇食；武王白魚入舟，君臣變色。而動得吉瑞，猶尚憂懼，況有災(zāi)異而不戰(zhàn)竦者哉？今吳、蜀未平，而天屢降變，陛下宜深有以專精應(yīng)答，側(cè)席而坐，思示遠(yuǎn)以德，綏邇以儉。間者諸軍始進(jìn)，便有天雨之患，稽閡山險(xiǎn)，以積日矣。轉(zhuǎn)運(yùn)之勞，擔(dān)負(fù)之苦，所費(fèi)以多，若有不繼，必違本國?！秱鳌吩唬骸娍啥M(jìn)，知難而退，軍之善政也。’徙使六軍團(tuán)于山谷之間，進(jìn)無所略，退又不得，非主兵之道也。武王還師，殷卒以亡，知天期也。今年兇民譏，宜發(fā)明詔損膳減服，技巧珍玩之物，皆可罷之。昔邵信臣為少府于無事之世，而奏罷浮食；今者軍用不足，益宜節(jié)度?！钡奂凑僦T軍還。后詔大議政治之不便于民者。阜儀以為：致治在于任賢，興國在于務(wù)農(nóng)。若舍賢而任所私，此忘治之甚者也。廣開宮館，高為臺榭，以妨民務(wù)，此害農(nóng)之甚者也。百工不敦其器，而競作奇巧，以合上欲，此傷本之甚者也?？鬃釉唬骸琳跤诿突??！袷毓ξ乃字?，為政不通治體，茍好煩苛，此亂民之甚者也。當(dāng)今之急，宜四甚，并詔公卿郡園，舉賢良方正敦樸之士而選用之，此亦求賢之一端也?！?br/>阜又上疏欲省宮人諸不見幸者，乃召御府吏問后宮人數(shù)。吏守舊令，對曰：“禁密，不得宣露?！备放?，杖吏一百，數(shù)之曰：“國家不與九卿為密，反與小吏為密乎？”帝聞而愈敬憚阜。
帝愛女淑，未期而夭，帝痛之甚，追封平原公主，立廟洛陽，葬于南陵。將自臨送，阜上疏曰：“文皇帝、武宣皇后崩，陛下皆不送葬，所以重社稷、備不虞也。何至孩抱之赤子而可送葬也哉？”帝不從。
帝既新作許宮，又營洛陽宮殿觀閣。阜上疏曰：“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其居，禹卑宮室而天下樂其業(yè)；及至殷、周，或堂崇三尺，度以九筵耳。古之圣帝明王，未有極宮室之高麗以雕弊百姓之財(cái)力者也。桀作璇室、象廊，約為傾宮、鹿臺，以喪其社稷，楚靈以筑章華而身受其禍；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子，天下叛之，二世而滅。夫不度萬民之力，以從耳目之欲，未有不亡者也。陛下當(dāng)以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為法則，夏桀、殷紂、楚靈、秦皇為深誡。高高在上，實(shí)監(jiān)后德。慎守天位，以承祖考，巍巍大業(yè)，猶恐失之。不夙夜敬止，允恭恤民，而乃自暇自逸，惟富臺是侈是飾，必有顛覆危亡之禍。
“《易》曰：‘豐其屋，蔀其家，窺其戶，閴其無人?！跽咭蕴煜聻榧遥载S屋之禍，至于家無人也。方今二虜合從，謀危宗廟，十萬之軍，東西奔赴，邊境無一日之娛。
“農(nóng)夫廢業(yè)，民有饑色。陛下不以是為憂，而營作宮室，無有已時。使國亡而臣可以獨(dú)存，臣又不言也。君作無首，臣為股肱，存亡一體，得失同之?！缎⒔?jīng)》曰：‘天子有爭臣七人，雖無道不失其天下。’臣雖駑怯，敢忘爭臣之義？言不切至，不足以感寤陛下。
“陛下不察臣言，恐皇祖烈考之祚，將墜于地。使臣身死有補(bǔ)萬一，則死之日，猶生之年也。謹(jǐn)叩棺沐浴，伏俟重誅?！弊嘤?，天子感其忠言，手筆詔答。每朝廷會議，阜常侃然以天下為己任。數(shù)諫爭，不聽，乃屢乞遜位，未許。會卒，家無余財(cái)。孫豹嗣。
高堂隆字升平，泰山平陽人，魯高堂生后也。少為諸生，泰山太守薛悌命為督郵。
郡督軍與悌爭論，名悌而呵之。隆按劍叱督軍曰：“昔魯定見侮，仲尼歷階；趙彈秦箏，相如進(jìn)缶。臨臣名君，義之所討也?！倍杰娛@起止之。后去吏，避地濟(jì)南。
建安十八年，太祖召為丞相軍議掾，后為歷城侯徽文學(xué)，轉(zhuǎn)為相。徽遭太祖喪，不哀，反游獵馳騁；隆以義正諫，甚得輔導(dǎo)之節(jié)。黃初中，為堂陽長，以選為平原王傅。
王即尊位，是為明帝。以隆為給事中、博士、駙馬都尉。帝初踐阼，群臣或以為宜饗會，隆曰：“唐、虞有遏密之哀，高宗有不言之思，是以至德雍熙，光于四海?！币詾椴灰藶闀劬醇{之。遷陳留太守。犢民酉牧，年七十余，有至行，舉為計(jì)曹掾。帝嘉之，特除郎中以顯焉。征隆為散騎常侍，賜爵關(guān)內(nèi)侯。
青龍中，大治殿舍，西取長安大鐘。隆上疏曰：“昔周景王不儀刑文、武之明德，忽公旦之圣制，既鑄大錢，又作大鐘，單穆公諫而弗聽，泠州鳩對而弗從，遂迷不反，周德以衰，良史記焉，以為永鑒。然今之小人，好說秦、漢之奢靡以蕩圣心，求取亡國不度之器，勞役費(fèi)損，以傷德政。非所以興禮樂之和，保神明之休也。”是日，帝幸上方，隆與卞蘭從。帝以隆表授蘭，使難隆曰：“興衰在政，樂何為也？化之不明，豈鐘之罪？”隆曰：“夫禮樂者，為治之大本也。故策韶九成，鳳皇來儀，雷鼓六變，天神以降，政是以平，刑是以錯，和之至也。新聲發(fā)響，商辛以隕，大鐘既鑄，周景以弊，存亡之機(jī)，恒由斯作，安在廢興之不階也？君舉必書，古之道也，作而不法，何以示后？
圣王樂聞其闕，故有箴規(guī)之道。忠臣愿竭其節(jié)，故有匪躬之義也?！钡鄯Q善。
遷侍中，猶領(lǐng)太史令。崇華殿災(zāi)。詔問?。骸按撕尉?？于禮，寧有祈禳之義乎？”隆對曰：“夫?yàn)?zāi)變之發(fā)，皆所以明孝誡也，惟率禮修德，可以勝之。《易傳》曰：‘上不儉，下不節(jié)，孽火燒其室。’又曰：‘君高其臺，天火為災(zāi)?！巳司堬棇m室，不知百姓空竭，故天應(yīng)之以旱，火從高殿起也。上天降鑒，故譴告陛下；陛下宜增祟人道，以答天意。昔太成有桑谷生于朝，武丁有雊雉登于鼎，皆聞災(zāi)恐懼，側(cè)身修德，三年之后，遠(yuǎn)夷朝貢，故號曰中宗、高宗。此則前代之明鑒也。今案舊占，災(zāi)火之發(fā)，皆以臺榭宮室為誡。然今宮室之所以充廣者，實(shí)由宮人猥多之故。宜簡擇留其淑懿，如周之制，罷省其余。此則祖己之所以訓(xùn)高宗，高宗之所以享遠(yuǎn)號也?！闭褑柭。骸拔崧劃h武帝時，柏梁災(zāi)，而大起宮殿以厭之，其義云何？”隆對曰：“臣聞《西京》：‘柏梁既災(zāi)，越巫陳方，建章是經(jīng)，以厭火祥?！艘脑街姿鶠?，非圣賢之明訓(xùn)也。
“《五行志》曰：‘柏梁災(zāi)，其后有江兗巫蠱（也）衛(wèi)太子事。’如《志》之言，越巫建章無所厭也。孔子曰：‘災(zāi)者修類應(yīng)行，精祲相感，以戒人君?！且允ブ鞫脼?zāi)責(zé)躬，退而修德，以消復(fù)之。今宜罷散民役。宮室之制，務(wù)從約節(jié)，內(nèi)足以待風(fēng)雨，外足以講禮儀。清掃所災(zāi)之處，不敢于此有所立作，萐莆、嘉禾必生此地，以報(bào)陛下虔恭之德。豈可疲民之力，竭民之財(cái)！實(shí)非所以致符瑞而懷遠(yuǎn)人也?！钡鬯鞆?fù)崇華殿，時郡國有九龍見，故改曰九龍殿。
陵霄闕始構(gòu)，有鵲巢其上，帝以問隆。對曰：“《詩》云‘惟鵲有巢，惟鳩居之?！衽d宮室，起陵霄厥，而鵲巢之，此宮室未成身不得居之象也。天意若曰，宮室未成，將有他姓制御之，斯乃上天之戒也。夫天道無親。惟與善人，不可不深防，不可不深慮。
“夏、商之季，皆繼體也，不欽承上天之明命，惟讒餡是從，廢德適欲，故其亡也忽焉。
“太戊、武丁，睹災(zāi)竦懼，只承天戒，故其興也勃焉。今若休罷百役，儉以足用，增祟德政，動遵帝則，除普天之所患，興兆民之所利，三王可四，五帝可六，豈惟殷宗轉(zhuǎn)禍為福而已哉！臣備腹心，茍可以繁祉圣躬，安存社稷，臣雖灰身破族，猶生之年也。豈憚忤逆之災(zāi)，而令陛下不聞至言乎？”于是帝改容動色。
是歲，有星孛于大辰。隆上疏，曰：“凡帝王徙都立邑，皆先定天地、社稷之位，敬恭以奉之。將營宮室，則宗廟為先，廢廄庫為次。居室為后。今圜丘、方澤、南北郊、明堂、社稷，神位未定，宗廟之制又未如禮，而崇飾居室，士民失業(yè)。外人咸云‘宮人之用，與興戎軍國之費(fèi)，所盡略齊?！癫豢懊?，皆有怨怒。《書》曰：‘天聰明自我民聰明，天明畏自我民明威’，輿人作頌，則向以五福，民怒吁嗟，則威以六極，言天之賞罰，順民言，順民心也。是以臨政務(wù)在安民為先，然后稽古之化，格于上下，自古及今，未嘗不然也。夫采椽卑宮，唐、虞、大禹之所以垂皇風(fēng)也。玉臺瓊室，夏癸、商辛之所以犯昊天也。今之宮室，實(shí)違禮度，乃更建立九龍，華飾過前。天彗章灼，始起于房心，犯帝坐而干紫微，此乃皇天子愛陛下，是以發(fā)教戒之象，始卒皆于尊位，殷勤鄭重。欲必覺寤陛下；斯乃慈父懇切之訓(xùn)，宜崇孝子只聳之禮，以率先天下，以昭示后昆，不宜有忽，以重天怒?！必?cái)軍國多事，用法深重。隆上疏，曰：”夫拓跡垂統(tǒng)，必俟圣明，輔世匡治，亦須良佐，用能庶績其凝而品物康乂也。夫移風(fēng)易俗，宣明道化，使四表同風(fēng)，回首面內(nèi)，德教光熙，九服慕義，固非俗吏之所能也。今有司務(wù)糾刑書，不本大道，是以刑用而不措，俗弊而不敦。宜崇禮樂，班敘明堂，修三雍、大射、養(yǎng)老，營建郊廟，尊儒士，舉逸民，表章制度，改正朔，易服色，布愷悌，尚儉素，然后備禮封禪。歸功天地，使雅頌之聲盈于六合，緝熙之化混于后嗣。斯蓋至治之美事，不朽之貴業(yè)也。然九城之內(nèi)，可揖讓而治，尚何憂哉！不正其本而救其末，譬猶棼絲，非政理也?？擅汗涫客ㄈ?，造具其事，以為典式?！∮忠詾楦恼罚追?，殊徽號，異器械，自古帝王所以神明其政，變民耳目，故三春稱王，明三統(tǒng)也。于是敷演舊章，奏而改焉。
帝從其議，改青龍五年春三月為景初元年孟夏四月，服色尚黃，犧牲用白，從地正也。
遷光祿勛。帝愈增崇宮殿，雕飾觀閣，鑿太行之石英，采谷城之文石，起景陽山于勞林之園，建昭陽殿于太極之北，鑄作黃龍鳳皇奇?zhèn)ブF，飾金塘、陵云臺、陵霄闕。
百役繁興，作者萬數(shù)，公卿以下至于學(xué)生，莫不展力，帝乃躬自握土以率之。而遼東不朝。悼皇后崩。天作淫雨，冀州水出，漂沒民物。隆上疏切諫曰：“蓋‘天地之大德曰生，圣人之大寶曰位。何以守位？曰仁；何以聚人？曰財(cái)’。然則士民者，乃國家之鎮(zhèn)也。
“谷帛者，乃士民之命也。谷帛非造化不育，非人力不成。是以帝耕以勸農(nóng)，后桑以成服，所以昭事上帝，告虔報(bào)施也。昔在伊唐，世值陽九厄運(yùn)之會，洪水滔天，使鯀治之，績用不成，乃舉文命，隨山刊木，前后歷年二十二載。災(zāi)眚之甚，莫過于彼，力役之興，莫久于此，堯、舜君臣，南面而已。禹敷九州，庶士庸勛，各有等差，君子小人，物有服章。今無若時之急，而使公卿大夫并與廝徒共供事役，聞之四夷，非嘉聲也，垂之竹帛，非令名也。是以有國有家者，近取諸身，遠(yuǎn)取諸物，嫗煦養(yǎng)育，故稱‘愷悌君子，民之父母?！裆舷聞谝?，疾病兇荒，耕稼者寡，饑饉薦臻，無以卒歲。宜加愍恤，以救其困。
“臣觀在昔書籍所載，天人之際，未有不應(yīng)也。是以古先哲王，畏上天之明命，循陰陽之逆順，矜矜業(yè)業(yè)，惟恐有違。然后治道用興，德與神符，災(zāi)異既發(fā)，懼而修政，未有不延期流祚者也。爰及末葉，暗君荒主，不崇先王之令軌，不納正士之直言，以遂其情志，恬忽變戒，未有不尋踐禍難，至于顛復(fù)者也。天道既著，請以人道論之。夫六情五性，同在于人，嗜欲廉貞，各居其一。及其動也，交爭于心，欲強(qiáng)質(zhì)弱，則縱濫不禁。
“精誠不制，則放溢無極。夫情之所在，非好則美，而美好之集，非人力不成，非谷帛不立。情茍無極，則人不堪其勞，物不充其求。勞求并至，將起禍亂。故不割情，無以相供。仲尼云：‘人無遠(yuǎn)慮，必有近憂?！纱擞^之，禮義之制，非茍拘分，將以遠(yuǎn)害而興治也。
“今吳、蜀二賊，非徒白地小虜、聚邑之寇，乃據(jù)險(xiǎn)乘流，跨有士眾，僭號稱帝，欲興中國爭衡。今若有人來告，權(quán)、備并修德政，復(fù)履清儉，輕省租賦，不治玩好，動咨耆賢，事遵禮度，陛下聞之，豈不惕然惡其如此，以為難卒討滅，而為國憂乎？”若使告者曰，彼二賊并為無道，祟侈無度，役其士民，重其征賦，下不堪命，吁嗟日甚。
陛下聞之，豈不勃然忿其困我無辜之民，而欲速加之誅，其次，豈不幸被疲弊而取之不難乎？茍如此，則可易心而度，事義之?dāng)?shù)亦不遠(yuǎn)矣。
且秦始皇不筑道德之基，而筑阿房之宮，不憂蕭墻之變，而修長城之役。當(dāng)其君臣為此計(jì)也，亦欲立萬世之業(yè)，使子孫長有天下，豈意一朝匹夫大呼，而天下傾覆哉？故臣以為使先代之君知其所行必將至于敗，則弗為之矣。是以亡國之主自謂不亡，然后至于亡。賢圣之君自謂將亡，然后至于不亡。昔漢文帝稱為賢主，躬行約儉，惠下養(yǎng)民，而賈誼方之，以為天下倒縣，可為痛器者一，可為流涕者二，可為長嘆息者三。況今天下雕弊，民無儋石之儲，國無終年之畜，外有強(qiáng)敵，六軍暴邊，內(nèi)興土功，州郡騷動，若有寇警，則臣懼版筑之士不能投命虜庭矣。
又，將吏奉祿，稍見折減，方之于昔，五分居一。諸受休者又絕廩賜，不應(yīng)輸者今皆出半。此為官入兼多于舊，其所出與參少于昔。而度支經(jīng)用，更每不足，牛肉小賦，前后相繼。反而推之，凡此諸費(fèi)，必有所在，且夫祿賜谷帛，人主所以惠養(yǎng)吏民而為之司命者也，若今有廢，是奪其命矣，既得之而又失之，此生怨之府也。《周禮》，天府掌九伐之則，以給九式之用，入有其分，出有其所，不相干乘而用各足。各足之后，乃以式貢之余，供王玩好。又上用財(cái)，必考于司會。今陛下所與共坐廊廟治天下者，非三司九列，則臺閣近臣，皆腹心造膝，宜在無諱。若見豐省而不敢以告，從命奔走，惟恐不勝，是則具臣，非鯁輔也。昔李斯教秦二世曰：“為人主而不恣睢，命之曰天下桎梧?！倍烙弥?，秦國以覆，斯亦滅族。是以史遷譏其不正諫，而為世誡。
書奏，帝覽焉。謂中書監(jiān)、令，曰：“觀隆此奏，使朕懼哉！”
隆疾篤?？谡忌鲜柙唬骸霸佑屑玻暇醋訂栔?。曾子曰：‘鳥之將死，其鳴也哀；人之將死，其言也善?！紝嫾膊?，有增無損，常懼奄忽，忠款不昭。臣之丹誠，豈惟曾子，愿陛下少垂省覽！渙然改往事之過謬，勃然興來事之淵塞，使神人響應(yīng)，殊方慕義，四靈效珍，玉衡曜精，則三王可邁，五帝可越，非徒繼體守文而已也。臣常疾世主莫不思紹堯、舜、湯、武之治。而蹈踵桀、紂、幽、厲之跡，莫不蚩笑季世惑亂亡國之主，而不登踐虞、夏、殷、周之軌。悲夫！以若所為，求若所致，猶緣木求魚，煎水作冰，其不可得明矣。尋觀三代之有天下也，圣賢相承，歷載數(shù)百，尺土莫非其有，一民莫非其臣，萬國咸寧，九有有截；鹿臺之金，巨橋之粟，無所用之，仍舊南面，夫何為哉！然癸、辛之徒，恃其旅力，知足以拒諫，才足以飾非，諂諛是尚，臺觀是崇，淫樂是好，倡優(yōu)是說，作靡靡之樂，安濮上之音。上天不蠲，眷然回顧，宗國為墟，不夷子隸，紂縣自旗，粲放鳴條；天子之尊，湯、武有之，豈伊異人，皆明王之胄也。且當(dāng)六國之時，天下殷熾，秦既兼之，不修圣道，乃構(gòu)阿房之宮，筑長城之守，矜夸中國，威服百蠻，天下震竦，道路以目；自謂本枝百葉，永垂洪暉，豈寤二世而滅，社稷崩圮哉、近漢孝武乘文、景之福，外攘夷狄，內(nèi)興宮殿，十余年間，天下囂然。乃信越巫，懟天遷怒，起建章之宮，千門萬戶，卒致江充妖蠱之變，至于宮室乖離，父子相殘，殃咎之毒，禍流數(shù)世。
“臣觀黃初之際，天兆其戒，異類之鳥，育長燕巢，口爪胸赤，此魏室之大異也，宜防鷹揚(yáng)之臣寧蕭墻之內(nèi)?？蛇x諸王，使君國典兵，往往棋跱，鎮(zhèn)撫皇畿，冀亮帝室。昔周之東遷，晉、鄭是依，漢呂之亂，實(shí)賴朱虛，斯蓋前代之明鑒。夫皇天無親，惟德是輔。民詠德政，則延期過歷，下有怨嘆，掇錄授能。由此觀之，天下之天下，非獨(dú)陛下之天下也。臣百疾所鐘，氣力稍微，輒自輿出，歸還里舍，若遂沉淪，魂而有知，結(jié)草以報(bào)?！痹t曰：“生廉侔伯夷，直過史魚，執(zhí)心堅(jiān)白，謇謇匪躬，如何微疾未除，退身里舍？昔邴吉以陰德，疾除而延壽。貢禹以守節(jié)，疾篤而濟(jì)愈。生其強(qiáng)飯專精以自持?！?br/>隆卒，遺令薄葬，斂以時服。
初，太和中，中護(hù)軍蔣濟(jì)上疏曰“宜遵古封禪”。詔曰：“聞濟(jì)斯盲，使吾汗出流足?！笔聦嫐v歲，后遂議修之，使隆撰其禮儀。帝聞隆沒，嘆息曰：“天不欲成吾事，高堂生舍我亡也。”于琛嗣爵。始，景初中，帝以蘇林、秦靜等并老，恐無能傳業(yè)者。
乃詔曰：“昔先圣既沒，而其遣言余教，著于六藝。六藝之文，禮又為急，弗可斯須離者也。末俗背本，所由來久。故閔子譏原伯之不學(xué)，荀卿丑秦世之坑儒，儒學(xué)既廢，則風(fēng)化易由興哉、方今宿生臣儒，并各年高，教訓(xùn)之道，孰為其繼？昔伏生將老，漢文帝嗣以晁錯；《谷梁》寡疇，宣帝承以十郎。其科郎吏高才解經(jīng)義者三十人，從光祿勛隆、散騎常侍林、博士靜，分受四經(jīng)三禮，主者具為設(shè)課試之法。夏侯勝有言：“士病不明經(jīng)術(shù)，經(jīng)術(shù)茍明，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?！駥W(xué)者有能究極經(jīng)道，則爵祿榮寵，不期而至?？刹幻阍?！”數(shù)年，隆等皆卒，學(xué)者遂廢。
初，任城棧潛，太祖世歷縣令。嘗督守鄴城。時文帝為太子，耽樂田獵，晨出夜還。
潛諫曰：“王公設(shè)險(xiǎn)以固其國，都城禁衛(wèi)，用戒不虞。
“《大雅》云：‘宗子維城，無俾城壞?！衷唬骸q之未遠(yuǎn)，是用大諫?！粢萦谟翁?，晨出昏歸，以一日從禽之娛，而忘無垠之釁，愚竊惑之?！碧硬粣?，然自后游出差簡。黃初中，文帝將立郭貴嬪為皇后，潛上疏諫，語在《后妃傳》。明帝時，眾役并興，戚屬疏斥，潛上疏曰：“天生蒸民而樹之君，所以覆燾群生，熙育兆庶，故方制四海匪為天子，裂土分疆匪為諸侯也。始自三皇，爰暨唐、虞，咸以博濟(jì)加于天下，醇德以洽，黎元賴之。三王既微，降逮于漢，治日益少，喪亂弘多，自時厥后，亦罔克乂.太祖浚哲神武，芟除景亂，克復(fù)王綱，以開帝業(yè)。文帝受天明命，廓恢皇基，踐阼七載，每事未遑。陛下圣德，纂承洪緒，宜崇晏晏，與民休息。而方隅匪寧，征夫遠(yuǎn)戍，有事海外，懸旌萬里，六軍騷動，水陸轉(zhuǎn)運(yùn)，百姓舍業(yè)，日費(fèi)千金。大興殿舍，功作萬計(jì)，祖來之松，刊出窮谷，怪石珷玞，浮于河、淮，都圻之內(nèi)，盡為甸服，當(dāng)供稿秸铚粟之調(diào)，而為苑囿擇禽之府，盛林莽之穢，豐鹿兔之藪；傷害農(nóng)功，地繁茨棘，災(zāi)疫流行，民物大潰，上減和氣，嘉禾不植。臣聞文王作豐，經(jīng)始勿亟，百姓子來，不日而成。靈沼、靈囿，與民共之。今宮觀崇侈，雕樓極妙，忘有虞之總期，恩殷辛之瓊室。禁地千里，舉足投網(wǎng)，麗擬阿房，役百干溪。臣恐民力凋盡，下不堪命也。昔秦?fù)?jù)殽函以制六合，自以德高三皇，功兼五帝，欲號謚至萬葉，而二世顛覆，愿為黔首，由枝干既杌，本實(shí)先拔也。蓋圣王之御世也，克明俊德，庸勛親親。俊乂在官，則功業(yè)可隆，親親顯用，則安危同憂；深根固本，并為干冀，雖歷盛衰，內(nèi)外有輔。昔成王幼沖，未能政，閡、呂、召、華，并在左右：今既無衛(wèi)侯、康叔之監(jiān)，分陜所任，又非旦、奭.東宮未建，天下無副。愿陛下留心關(guān)塞，永保無極，則海內(nèi)幸甚?！焙鬄檠嘀形?。辭疾不就，卒。
評曰：辛毗、楊阜，剛亮公直，正諫匪躬，亞乎汲黯之高風(fēng)焉。高堂隆學(xué)業(yè)修明，志在匡君，因變陳戒，發(fā)于懇誠，忠矣哉！及至必改正朔，俾魏祖虞，所謂意過其通者歟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