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通·外篇·惑經(jīng)第四
唐 - 劉知幾

又案齊荼野幕之戮，事起陽生。楚靈乾溪之縊，禍由觀從。而《春秋》捐其首謀，舍其親弒，亦何異魯酒薄而邯鄲圍，城門火而池魚及。必如是，則邾之閽者私憾射姑，以其君卞急而好潔，可行欺以激怒，遂傾瓶水以沃庭，俾廢爐而爛卒。斯亦罪之大者，奚不書弒乎？其所未諭二也。
蓋明鏡之照物也，妍媸必露，不以毛嬙之面或有疵瑕，而寢其鑒也；虛空之傳響也，清濁必聞，不以綿駒之歌時(shí)有誤曲，而輟其應(yīng)也。夫史官執(zhí)簡，宜類于斯。茍愛而知其丑，憎而知其善，善惡必書，斯為實(shí)錄。觀夫子修《春秋》也，多為賢者諱。狄實(shí)滅衛(wèi)，因桓恥而不書；河陽召王，成文美而稱狩。斯則情兼向背，志懷彼我。茍書法其如是也，豈不使為人君者，靡憚憲章，雖玷白圭，無慚良史也乎？其所未諭三也。
哀八年及十三年，公再與吳盟，而皆不書?；付?，公及戎盟則書之。戎實(shí)豺狼，非我族類。夫非所諱而仍諱，謂當(dāng)恥而無恥，求之折衷，未見其宜。其所未諭四也。
諸國臣子，非卿不書，必以地來奔，則雖賤亦志。斯豈非國之大事，不可限以常流者耶？如陽虎盜入于讙，擁陽關(guān)而外叛，《傳》具其事，《經(jīng)》獨(dú)無聞，何哉？且弓玉云亡，猶獲顯記；城邑失守，反不沾書。略大存小，理乖懲勸。其所未諭五也。
案諸侯世嫡，嗣業(yè)居喪，既未成君，不避其諱。此《春秋》之例也。何為般、野之歿，皆以名書，而惡、視之殂，直云“子卒”。其所未諭六也。
凡在人倫，不得其死者，邦君已上，皆謂之弒，卿士以上通謂之殺。此《春秋》之例也。案桓二年，書曰：“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”。僖十年，又曰：“晉里克弒其君卓及大夫荀息”。夫臣當(dāng)為殺，而稱及，與君弒同科。茍弒、殺不分，則君臣靡別者矣。其所未諭七也。
夫臣子所書，君父是黨，雖事乖正直，而理合名教。如魯之隱、桓戕弒，昭、哀放逐，姜氏淫奔，子般夭酷。斯則邦之孔丑，諱之可也。如公送晉葬，公與吳盟，為齊所止，為邾所敗，盟而不至，會(huì)而后期，并諱而不書，豈非煩碎之甚？
且案汲冢竹書、《晉春秋》及《紀(jì)年》之載事也，如重耳出奔，惠公見獲，書其本國，皆無所隱。唯《魯春秋》之記其國也，則不然。何者？國家事無大小，茍涉嫌疑，動(dòng)稱恥諱，厚誣來世，奚獨(dú)多乎！其所未諭八也。
案昭十二年，齊納北燕伯于陽?！安陉枴闭吆危抗雨柹?。子曰：“我乃知之矣”。在側(cè)者曰：“子茍知之，何以不革？”曰：“如爾所不知何？”夫如是，夫子之修《春秋》，皆遵彼乖僻，習(xí)其訛謬，凡所編次，不加刊改者矣。
何為其間則一褒一貶，時(shí)有弛張；或沿或革，曾無定體，其所未諭九也。
又書事之法，其理宜明。使讀者求一家之廢興，則前后相會(huì)；討一人之出入，則始末可尋。如定六年書“鄭滅許，以許男斯歸?！倍г陼霸S男與楚圍蔡。”
夫許既滅矣，君執(zhí)家亡，能重列諸侯，舉兵圍國者何哉？蓋其間行事，必當(dāng)有說。
《經(jīng)》既不書，《傳》又闕載，缺略如此，尋繹難知，其所未諭十也。
案晉自魯閔公已前，未通于上國。至僖二年滅下陽已降，漸見于《春秋》。
蓋始命行人自達(dá)于魯也，而《瑣語》、《晉春秋》載魯國閔公時(shí)事，言之甚詳。
斯則聞事必書，無假相赴者也。蓋當(dāng)時(shí)國史，它皆仿此。至于夫子所修也則不然。
凡書異國，皆取來告。茍有所告，雖小必書；如無其告，雖大亦闕。故宋飛六鹢，小事也，以有告而書之；晉滅三邦，大事也，以無告而闕之。用使巨細(xì)不均，繁省失中，比夫諸國史記，奚事獨(dú)為疏闊？尋茲例之作也，蓋因周禮舊法，魯策成文。夫子既撰不刊之書，為后王之則，豈可仍其過失，而不中規(guī)矩者乎？其所未諭十一也。
蓋君子以博聞多識為工，良史以實(shí)錄直書為貴。而《春秋》記它國之事，必憑來者之辭；而來者所言，多非其實(shí)?；虮鴶《灰詳「妫龔s而不以弒稱，或宜以名而不以名，或應(yīng)以氏而不以氏，或春崩而以夏聞，或秋葬而以冬赴。皆承其所說而書遂使真?zhèn)文郑欠窍鄟y。其所未諭十二也。
凡所未諭，其類尤多，靜言思之，莫究所以。豈“夫子之墻數(shù)仞，不得其門”
者歟？將“某也幸，茍有過，人必知之”者歟？如其與奪，諸謝不敏。
又世人以夫子固天攸縱，將圣多能，便謂所著《春秋》，善無不備。而審形者少，隨聲者多，相與雷同，莫之指實(shí)，榷而為論，其虛美者有五焉。
案古者國有史官，具列時(shí)事，觀汲冢所記，皆與魯史符同。至如周之東遷，其說稍備；隱、桓已上，難得而詳。此之煩省，皆與《春秋》不別。又“獲君曰止?！薄罢D臣曰刺，”“殺其大夫曰殺，”“執(zhí)我行人”，“鄭棄其師，”“隕石于宋五?！敝T如此句，多是古史全文。則知夫子之所修者，但因其成事，就加雕飾，仍舊而已，有何力哉？加以史策有闕文，時(shí)月有失次，皆存而不正，無所用心，斯又不可得而殫說矣。而太史公云：夫子“為《春秋》，筆則筆，削則削，子夏之徒，不能贊一辭。”其虛美一也。
又案：宋襄公執(zhí)滕子而誣之以得罪，楚靈王弒郟敖而赴之以疾亡，《春秋》皆承告而書，曾無變革。是則無辜者反加以罪，有罪者得隱其辜，求諸勸戒，其義安在？而左丘明論《春秋》之義云：“或求名而不得，或欲蓋而名彰，”“善人勸焉，淫人懼焉?！逼涮撁蓝病?br/>又案，《春秋》之所書，本以褒貶為主。故《國語》晉司馬侯對其君悼公曰：“以其善行，以其惡戒，可謂德義矣?！惫唬骸笆肽?？”對曰：“羊舌肸習(xí)于《春秋》?！敝劣诙鼤ǘ浑[，南史執(zhí)簡而累進(jìn)，又甯殖出君，而卒之猶名在策書。故知當(dāng)時(shí)史臣各懷直筆，斯則有犯必死，書法無舍者矣。自夫子之修《春秋》也，蓋他邦之篡賊其君者有三，本國之弒逐其君者有七，莫不缺而靡錄，使其有逃名者。而孟子云：“孔子成《春秋》，亂臣賊子懼?！睙o乃烏有之談歟？
其虛美三也。
又案《春秋》之文，雖有成例，或事同書異，理殊畫一。故太史公曰：“孔氏著《春秋》，隱、桓之間則彰，至定、哀之際則微，為其切當(dāng)世之文罔，而褒忌諱之辭也?！彼箘t危行言遜，吐剛?cè)闳?，推避以求全，依違以免禍。孟子云：“孔子曰：‘知我者其惟《春秋》乎，罪我者其惟《春秋》乎’?！逼涮撁浪囊?。
又案，趙穿殺君而稱宣子之弒，江乙亡布而稱令尹所盜，此則春秋之世，有識之士莫不微婉其辭，隱晦其說。斯蓋當(dāng)時(shí)之恒事，習(xí)俗所常行。而班固云：“仲尼歿而微言絕?！庇^微言之作，豈獨(dú)宣父者邪？其虛美五矣。
考茲眾美，征其本源，良由達(dá)者相承，儒教傳授，既欲神其事，故談過其實(shí)。
語曰：“眾善之，必察焉?！泵献釉唬骸皥?、舜不勝其美，桀、紂不勝其惡。”
尋世之言《春秋》者，得非睹眾善而不察，同堯、舜之多美者乎？
昔王充設(shè)論，有《問孔》之篇。雖《論語》群言，多見指摘，而《春秋》雜義，曾未發(fā)明。是用廣彼舊疑，增其新覺，將來學(xué)者，幸為詳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