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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游記 · 第七十回 · 妖魔寶放煙沙火 悟空計盜紫金鈴
明 - 吳承恩

卻說那孫行者抖擻神威,持著鐵棒,踏祥光起在空中,迎面喝道:“你是那里來的邪魔,待往何方猖獗!”那怪物厲聲高叫道:“吾黨不是別人,乃麒麟山獬豸洞賽太歲大王爺爺部下先鋒,今奉大王令,到此取宮女二名,伏侍金圣娘娘。你是何人,敢來問我!”行者道:“吾乃齊天大圣孫悟空,因保東土唐僧西天拜佛,路過此國,知你這伙邪魔欺主,特展雄才,治國祛邪。正沒處尋你,卻來此送命!”那怪聞言,不知好歹,展長槍就刺行者。行者舉鐵棒劈面相迎,在半空里這一場好殺——
棍是龍宮鎮(zhèn)海珍,槍乃人間轉(zhuǎn)煉鐵。凡兵怎敢比仙兵,擦著些兒神氣泄。大圣原來太乙仙,妖精本是邪魔孽。鬼祟焉能近正人,一正之時邪就滅。那個弄風播土唬皇王,這個踏霧騰云遮日月。丟開架子賭輸贏,無能誰敢夸豪杰!還是齊天大圣能,乒乓一棍槍先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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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妖精被行者一鐵棒把根槍打做兩截,慌得顧性命,撥轉(zhuǎn)風頭,徑往西方敗走。行者且不趕他,按下云頭,來至避妖樓地穴之外叫道:“師父,請同陛下出來,怪物已趕去矣。”那唐僧才扶著君王,同出穴外,見滿天清朗,更無妖邪之氣。那皇帝即至酒席前,自己拿壺把盞,滿斟金杯奉與行者道:“神僧,權(quán)謝,權(quán)謝!”這行者接杯在手,還未回言,只聽得朝門外有官來報:“西門上火起了!”行者聞說,將金杯連酒望空一撇,當?shù)囊宦曧懥粒莻€金杯落地。君王著了忙,躬身施禮道:“神僧,恕罪,恕罪!是寡人不是了!禮當請上殿拜謝,只因有這方便酒在此,故就奉耳。神僧卻把杯子撇了,卻不是有見怪之意?”行者笑道:“不是這話,不是這話?!?br/>少頃間,又有官來報:“好雨呀!才西門上起火,被一場大雨,把火滅了。滿街上流水,盡都是酒氣?!毙姓哂中Φ溃骸氨菹拢阋娢移脖?,疑有見怪之意,非也。那妖敗走西方,我不曾趕他,他就放起火來。這一杯酒,卻是我滅了妖火,救了西城里外人家,豈有他意!”國王更十分歡喜加敬。即請三藏四眾,同上寶殿,就有推位讓國之意。行者笑道:“陛下,才那妖精,他稱是賽太歲部下先鋒,來此取宮女的。他如今戰(zhàn)敗而回,定然報與那廝,那廝定要來與我相爭。我恐他一時興師帥眾,未免又驚傷百姓,恐唬陛下。欲去迎他一迎,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,取回圣后。但不知向那方去,這里到他那山洞有多少遠近?”國王道:“寡人曾差夜不收軍馬到那里探聽聲息,往來要行五十余日。坐落南方,約有三千余里?!毙姓呗勓越校骸鞍私洹⑸成?,護持在此,老孫去來?!眹醭蹲〉溃骸吧裆覐娜菀蝗?,待安排些干糧烘炒,與你些盤纏銀兩,選一匹快馬,方才可去?!毙姓咝Φ溃骸氨菹抡f得是巴山轉(zhuǎn)嶺步行之話。我老孫不瞞你說,似這三千里路,斟酒在鐘不冷,就打個往回?!眹醯溃骸吧裆?,你不要怪我說。你這尊貌,卻象個猿猴一般,怎生有這等法力會走路也?”行者道:
我身雖是猿猴數(shù),自幼打開生死路。遍訪明師把道傳,山前修煉無朝暮。
倚天為頂?shù)貫闋t,兩般藥物團烏兔。采取陰陽水火交,時間頓把玄關(guān)悟。
全仗天罡搬運功,也憑斗柄遷移步。退爐進火最依時,抽鉛添汞相交顧。
攢簇五行造化生,合和四象分時度。二氣歸于黃道間,三家會在金丹路。
悟通法律歸四肢,本來筋斗如神助。一縱縱過太行山,一打打過凌云渡。
何愁峻嶺幾千重,不怕長江百十數(shù)。只因變化沒遮攔,一打十萬八千路!
那國王見說,又驚又喜,笑吟吟捧著一杯御酒遞與行者道:“神僧遠勞,進此一杯引意?!边@大圣一心要去降妖,那里有心吃酒,只叫:“且放下,等我去了回來再飲?!焙眯姓?,說聲去,唿哨一聲,寂然不見。那一國君臣,皆驚訝不題。
卻說行者將身一縱,早見一座高山阻住霧角,即按云頭,立在那巔峰之上,仔細觀看,好山——
沖天占地,礙日生云。沖天處,尖峰矗矗;占地處,遠脈迢迢。礙日的,乃嶺頭松郁郁;生云的,乃崖下石磷磷。松郁郁,四時八節(jié)常青;石磷磷,萬載千年不改。林中每聽夜猿啼,澗內(nèi)常聞妖蟒過。山禽聲咽咽,山獸吼呼呼。山獐山鹿,成雙作對紛紛走;山鴉山鵲,打陣攢群密密飛。山草山花看不盡,山桃山果映時新。雖然倚險不堪行,卻是妖仙隱逸處。
這大圣看看不厭,正欲找尋洞口,只見那山凹里烘烘火光飛出,霎時間,撲天紅焰,紅焰之中冒出一股惡煙,比火更毒,好煙!但見那:
火光迸萬點金燈,火焰飛千條紅虹。那煙不是灶筒煙,不是草木煙,煙卻有五色:青紅白黑黃。熏著南天門外柱,燎著靈霄殿上梁。燒得那窩中走獸連皮爛,林內(nèi)飛禽羽盡光。但看這煙如此惡,怎入深山伏怪王!
大圣正自恐懼,又見那山中迸出一道沙來。好沙,真?zhèn)€是遮天蔽日!你看——
紛紛絯絯遍天涯,鄧鄧渾渾大地遮。細塵到處迷人目,粗灰滿谷滾芝麻。
采藥仙僮迷失伴,打柴樵子沒尋家。手中就有明珠現(xiàn),時間刮得眼生花。
這行者只顧看玩,不覺沙灰飛入鼻內(nèi),癢斯斯的,打了兩個噴嚏,即回頭伸手,在巖下摸了兩個鵝卵石,塞住鼻子,搖身一變,變做一個攢火的鷂子,飛入煙火中間,驀了幾驀,卻就沒了沙灰,煙火也息了。急現(xiàn)本象下來。又看時,只聽得丁丁東東的一個銅鑼聲響,卻道:“我走錯了路也!這里不是妖精住處。鑼聲似鋪兵之鑼,想是通國的大路,有鋪兵去下文書。且等老孫去問他一問?!?br/>正走處,忽見是個小妖兒,擔著黃旗,背著文書,敲著鑼兒,急走如飛而來,行者笑道:“原來是這廝打鑼。他不知送的是什么書信,等我聽他一聽?!焙么笫ィ瑩u身一變,變做個猛蟲兒,輕輕的飛在他書包之上,只聽得那妖精敲著鑼,緒緒聒聒的自念自誦道:“我家大王忒也心毒,三年前到朱紫國強奪了金圣皇后,一向無緣,未得沾身,只苦了要來的宮女頂缸。兩個來弄殺了,四個來也弄殺了。前年要了,去年又要;今年又要;今年還要,卻撞個對頭來了。那個要宮女的先鋒被個什么孫行者打敗了,不發(fā)宮女。我大王因此發(fā)怒,要與他國爭持,教我去下什么戰(zhàn)書。這一去,那國王不戰(zhàn)則可,戰(zhàn)必不利。我大王使煙火飛沙,那國王君臣百姓等,莫想一個得活。那時我等占了他的城池,大王稱帝,我等稱臣,雖然也有個大小官爵,只是天理難容也!”行者聽了,暗喜道:“妖精也有存心好的,似他后邊這兩句話說天理難容,卻不是個好的?但只說金圣皇后一向無緣,未得沾身,此話卻不解其意。等我問他一問?!眹碌囊宦?,一翅飛離了妖精,轉(zhuǎn)向前路,有十數(shù)里地,搖身一變,又變做一個道童——
頭挽雙抓髻,身穿百衲衣。手敲魚鼓簡,口唱道情詞。
轉(zhuǎn)山坡,迎著小妖,打個起手道:“長官,那里去?送的是什么公文?”那妖物就象認得他的一般,住了鑼槌,笑嘻嘻的還禮道:“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國下戰(zhàn)書的。”行者接口問道:“朱紫國那話兒,可曾與大王配合哩?”小妖道:“自前年攝得來,當時就有一個神仙,送一件五彩仙衣與金圣宮妝新。他自穿了那衣,就渾身上下都生了針刺,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。但挽著些兒,手心就痛,不知是甚緣故,自始至今,尚未沾身。早間差先鋒去要宮女伏侍,被一個什么孫行者戰(zhàn)敗了。大王奮怒,所以教我去下戰(zhàn)書,明日與他交戰(zhàn)也?!毙姓叩溃骸霸醯拇笸鯀s著惱呵?”小妖道:“正在那里著惱哩。你去與他唱個道情詞兒解解悶也好?!?br/>行者拱手抽身就走,那妖依舊敲鑼前行。行者就行起兇來,掣出棒,復轉(zhuǎn)身,望小妖腦后一下,可憐就打得頭爛血流漿迸出,皮開頸折命傾之!收了棍子,卻又自悔道:“急了些兒!不曾問他叫做什么名字,罷了!”卻去取下他的戰(zhàn)書藏于袖內(nèi),將他黃旗、銅鑼,藏在路旁草里,因扯著腳要往澗下捽時,只聽當?shù)囊宦?,腰間露出一個鑲金的牙牌,牌上有字,寫道:
心腹小校一名,有來有去。五短身材,傣撻臉,無須。長用懸掛,無牌即假。
行者笑道:“這廝名字叫做有來有去,這一棍子,打得有去無來也!”將牙牌解下,帶在腰間,欲要捽下尸骸,卻又思量起煙火之毒,且不敢尋他洞府,即將棍子舉起,著小妖胸前搗了一下,挑在空中,徑回本國,且當報一個頭功。你看他自思自念,唿哨一聲,到了國界。
那八戒在金鑾殿前,正護持著王師,忽回頭看見行者半空中將個妖精挑來,他卻怨道:“噯!不打緊的買賣!早知老豬去拿來,卻不算我一功?”說未畢,行者按落云頭,將妖精捽在階下。八戒跑上去就筑了一鈀道:“此是老豬之功!”行者道:“是你甚功?”八戒道:“莫賴我,我有證見!你不看一鈀筑了九個眼子哩!”行者道:“你看看可有頭沒頭?!卑私湫Φ溃骸霸瓉硎菦]頭的!我道如何筑他也不動動兒?!毙姓叩溃骸皫煾冈谀抢??”八戒道:“在殿里與王敘話哩?!毙姓叩溃骸澳闱胰フ埶鰜??!卑私浼鄙系铧c點頭,三藏即便起身下殿,迎著行者。行者將一封戰(zhàn)書揣在三藏袖里道:“師父收下,且莫與國王看見?!闭f不了,那國王也下殿,迎著行者道:“神僧孫長老來了!拿妖之事如何?”行者用手指道:“那階下不是妖精?被老孫打殺了也?!眹跻娏说溃骸笆潜闶莻€妖尸,卻不是賽太歲。賽太歲寡人親見他兩次:身長丈八,膊闊五停,面似金光,聲如霹靂,那里是這般鄙矮?!毙姓咝Φ溃骸氨菹抡J得,果然不是,這是一個報事的小妖撞見老孫,卻先打死,挑回來報功?!眹醮笙驳溃骸昂?,好,好!該算頭功!寡人這里常差人去打探,更不曾得個的實。似神僧一出,就捉了一個回來,真神通也!”叫:“看暖酒來!與長老賀功?!毙姓叩溃骸俺跃七€是小事,我問陛下,金圣宮別時,可曾留下個什么表記?你與我些兒?!蹦菄趼犝f表記二字,卻似刀劍剜心,忍不住失聲淚下,說道:
當年佳節(jié)慶朱明,太歲兇妖發(fā)喊聲。強奪御妻為壓寨,寡人獻出為蒼生。
更無會話并離話,那有長亭共短亭!表記香囊全沒影,至今撇我苦伶仃!
行者道:“陛下在邇,何以為惱?那娘娘既無表記,他在宮內(nèi),可有什么心愛之物,與我一件也罷?!眹醯溃骸澳阋醯??”行者道:“那妖王實有神通,我見他放煙、放火、放沙,果是難收??v收了,又恐娘娘見我面生,不肯跟我回國。須是得他平日心愛之物一件,他方信我,我好帶他回來,為此故要帶去?!眹醯溃骸罢殃枌m里梳妝閣上,有一雙黃金寶串,原是金圣宮手上帶的,只因那日端午要縛五色彩線,故此褪下,不曾帶上。此乃是他心愛之物,如今現(xiàn)收在簡妝盒里。寡人見他遭此離別,更不忍見;一見即如見他玉容,病又重幾分也?!毙姓叩溃骸扒倚蓊}這話,且將金串取來。如舍得,都與我拿去;如不舍,只拿一只去也?!眹跛烀袷m取出,取出即遞與國王。國王見了,叫了幾聲知疼著熱的娘娘,遂遞與行者。行者接了,套在鄂膊上。好大圣,不吃得功酒,且駕筋斗云,唿哨一聲,又至麒麟山上,無心玩景,徑尋洞府而去。正行時,只聽得人語喧嚷,即佇立凝睛觀看,原來那獬豸洞口把門的大小頭目,約摸有五百名,在那里——
森森羅列,密密挨排。森森羅列執(zhí)干戈,映日光明;密密挨排展旌旗,迎風飄閃?;⑿軒熌茏兓?,豹頭彪帥弄精神。蒼狼多猛烈。獺象更驍雄。狡兔乖獐輪劍戟,長蛇大蟒挎刀弓。猩猩能解人言語,引陣安營識汛風。
行者見了,不敢前進,抽身徑轉(zhuǎn)舊路。你道他抽身怎么?不是怕他,他卻至那打死小妖之處,尋出黃旗銅鑼,迎風捏訣,想象騰那,即搖身一變,變做那有來有去的模樣,乒乓敲著鑼,大踏步,一直前來,徑撞至獬豸洞。正欲看看洞景,只聞得猩猩出語道:“有來有去,你回來了?”行者只得答應道:“來了?!毙尚傻溃骸翱熳撸〈笸鯛敔斦趧兤ねど系饶慊卦捔?。”行者聞言,拽開步,敲著鑼,徑入前門里看處,原來是懸崖削壁石屋虛堂,左右有琪花瑤草,前后多古柏喬松。不覺又至二門之內(nèi),忽抬頭見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,亭子中間有一張戧金的交椅,椅子上端坐著一個魔王,真?zhèn)€生得惡象。但見他——
幌幌霞光生頂上,威威殺氣迸胸前。口外獠牙排利刃,鬢邊焦發(fā)放紅煙。
嘴上髭須如插箭,遍體昂毛似迭氈。眼突銅鈴欺太歲,手持鐵杵若摩天。
行者見了,公然傲慢那妖精,更不循一些兒禮法,調(diào)轉(zhuǎn)臉朝著外,只管敲鑼。妖王問道:“你來了?”行者不答,又問:“有來有去,你來了?”也不答應,妖王上前扯住道:“你怎么到了家還篩鑼?問之又不答,何也?”行者把鑼往地下一摜道:“什么何也,何也!我說我不去,你卻教我去。行到那廂,只見無數(shù)的人馬列成陣勢,見了我,就都叫拿妖精,拿妖精!把我揪揪扯扯,拽拽扛扛,拿進城去,見了那國王,國王便教斬了,幸虧那兩班謀士道兩家相爭,不斬來使,把我饒了,收了戰(zhàn)書,又押出城外,對軍前打了三十順腿,放我來回話。他那里不久就要來此與你交戰(zhàn)哩?!毖醯溃骸斑@等說,是你吃虧了,怪不道問你更不言語。”行者道:“卻不是怎的,只為護疼,所以不曾答應。”妖王道:“那里有多少人馬?”行者道:“我也唬昏了,又吃他打怕了,那里曾查他人馬數(shù)目!只見那里森森兵器擺列著——
弓箭刀槍甲與衣,干戈劍戟并纓旗。剽槍月鏟兜鍪鎧,大斧團牌鐵蒺藜。長悶棍,短窩槌,鋼叉銃鉋及頭盔。打扮得翁鞋護頂并胖襖,簡鞭袖彈與銅錘?!?br/>那王聽了笑道:“不打緊,不打緊!似這般兵器,一火皆空。你且去報與金圣娘娘得知,教他莫惱。今早他聽見我發(fā)狠,要去戰(zhàn)斗,他就眼淚汪汪的不干。你如今去說那里人馬驍勇,必然勝我,且寬他一時之心?!?br/>行者聞言十分歡喜道:“正中老孫之意!”你看他偏是路熟,轉(zhuǎn)過角門,穿過廳堂。那里邊盡都是高堂大廈,更不似前邊的模樣,直到后面宮里,遠見彩門壯麗,乃是金圣娘娘住處。直入里面看時,有兩班妖狐妖鹿,一個個都妝成美女之形,侍立左右,正中間坐著那個娘娘,手托著香腮,雙眸滴淚,果然是——
玉容嬌嫩,美貌妖嬈。懶梳妝,散鬢堆鴉;怕打扮,釵環(huán)不戴。面無粉,冷淡了胭脂;發(fā)無油,蓬松了云鬢。努櫻唇,緊咬銀牙;皺蛾眉,淚淹星眼。一片心,只憶著朱紫君王;一時間,恨不離天羅地網(wǎng)。誠然是:自古紅顏多薄命,懨懨無語對東風!
行者上前打了個問訊道:“接喏。”那娘娘道:“這潑村怪,十分無狀!想我在那朱紫國中,與王同享榮華之時,那太師宰相見了,就俯伏塵埃,不敢仰視。這野怪怎么叫聲接喏?是那里來的這般村潑?”眾侍婢上前道:“太太息怒,他是大王爺爺心腹的小校,喚名有來有去。今早差下戰(zhàn)書的是他?!蹦锬锫犝f,忍怒問曰:“你下戰(zhàn)書,可曾到朱紫國界?”行者道:“我持書直至城里,到于金鑾殿,面見君王,已討回音來也。”娘娘道:“你面君,君有何言?”行者道:“那君王敵戰(zhàn)之言,與排兵布陣之事,才與大王說了。只是那君王有思想娘娘之意,有一句合心的話兒,特來上稟,奈何左右人眾,不是說處?!蹦锬锫勓?,喝退兩班狐鹿。行者掩上宮門,把臉一抹,現(xiàn)了本象,對娘娘道:“你休怕我,我是東土大唐差往大西天天竺國雷音寺見佛求經(jīng)的和尚。我?guī)煾甘翘仆跤芴迫?,我是他大徒弟孫悟空。因過你國倒換關(guān)文,見你君臣出榜招醫(yī),是我大施三折之肱,把他相思之病治好了。排宴謝我,飲酒之間,說出你被妖攝來,我會降龍伏虎,特請我來捉怪,救你回國。那戰(zhàn)敗先鋒是我,打死小妖也是我。我見他門外兇狂,是我變作有來有去模樣,舍身到此,與你通信?!蹦悄锬锫犝f,沉吟不語。行者取出寶串,雙手奉上道:“你若不信,看此物何來?”娘娘一見垂淚,下座拜謝道:“長老,你果是救得我回朝,沒齒不忘大恩!”
行者道:“我且問你,他那放火、放煙、放沙的,是件什么寶貝?”娘娘道:“那里是甚寶貝!乃是三個金鈴。他將頭一個幌一幌,有三百丈火光燒人;第二個幌一幌,有三百丈煙光熏人;第三個幌一幌,有三百丈黃沙迷人。煙火還不打緊,只是黃沙最毒,若鉆入人鼻孔,就傷了性命?!毙姓叩溃骸袄?,利害!我曾經(jīng)著,打了兩個嚏噴,卻不知他的鈴兒放在何處?”娘娘道:“他那肯放下,只是帶在腰間,行住坐臥,再不離身。”行者道:“你若有意于朱紫國,還要相會國王,把那煩惱憂愁,都且權(quán)解,使出個風流喜悅之容,與他敘個夫妻之情,教他把鈴兒與你收貯。待我取便偷了,降了這妖怪,那時節(jié),好帶你回去,重諧鸞鳳,共享安寧也?!蹦悄锬镆姥?。
這行者還變作心腹小校,開了宮門,喚進左右侍婢。娘娘叫:“有來有去,快往前亭,請你大王來,與他說話?!焙眯姓撸瑧艘宦?,即至剝皮亭對妖精道:“大王,圣宮娘娘有請?!毖鯕g喜道:“娘娘常時只罵,怎么今日有請?”行者道:“那娘娘問朱紫國王之事,是我說他不要你了,他國中另扶了皇后。娘娘聽說,故此沒了想頭,方才命我來奉請。”妖王大喜道:“你卻中用。待我剿除了他國,封你為個隨朝的太宰?!毙姓唔樋谥x恩,疾與妖王來至后宮門首。那娘娘歡容迎接,就去用手相攙,那妖王喏喏而退道:“不敢,不敢!多承娘娘下愛,我怕手痛,不敢相傍?!蹦锬锏溃骸按笸跽堊?,我與你說。”妖王道:“有話但說不妨?!蹦锬锏溃骸拔颐纱笸跞钀郏褚讶?,未得共枕同衾,也是前世之緣,做了這場夫妻。誰知大王有外我之意,不以夫妻相待。我想著當時在朱紫國為后,外邦凡有進貢之寶,君看畢,一定與后收之。你這里更無什么寶貝,左右穿的是貂裘,吃的是血食,那曾見綾錦金珠!只一味鋪皮蓋毯,或者就有些寶貝,你因外我,也不教我看見,也不與我收著。且如聞得你有三個鈴鐺,想就是件寶貝,你怎么走也帶著,坐也帶著?你就拿與我收著,待你用時取出,未為不可。此也是做夫妻一場,也有個心腹相托之意。如此不相托付,非外我而何?”妖王大笑陪禮道:“娘娘怪得是,怪得是!寶貝在此,今日就當付你收之?!北慵唇乙氯?。行者在旁,眼不轉(zhuǎn)睛看著那怪揭起兩三層衣服,貼身帶著三個鈴兒。他解下來,將些綿花塞了口兒,把一塊豹皮作一個包袱兒包了,遞與娘娘道:“物雖微賤,卻要用心收藏,切不可搖幌著他?!蹦锬锝舆^手道:“我曉得。安在這妝臺之上,無人搖動。”叫:“小的們,安排酒來,我與大王交歡會喜,飲幾杯兒?!北娛替韭勓?,即鋪排果菜,擺上些獐犭巴鹿兔之肉,將椰子酒斟來奉上。那娘娘做出妖嬈之態(tài),哄著精靈。
孫行者在旁取事,但挨挨摸摸,行近妝臺,把三個金鈴輕輕拿過,慢慢移步,溜出宮門,徑離洞府。到了剝皮亭前無人處,展開豹皮幅子看時,中間一個,有茶鐘大,兩頭兩個,有拳頭大。他不知利害,就把綿花扯了,只聞得當?shù)囊宦曧憛^(qū),骨都都的迸出煙火黃沙,急收不住,滿亭中烘烘火起?;5媚前验T精怪一擁撞入后宮,驚動了妖王,慌忙教:“去救火,救火!”出來看時,原來是有來有去拿了金鈴兒哩。妖王上前喝道:“好賤奴!怎么偷了我的金鈴寶貝,在此胡弄!”叫:“拿來,拿來!”那門前虎將、熊師、豹頭、彪帥、獺象、蒼狼、乖獐、狡兔、長蛇、大蟒、猩猩,帥眾妖一齊攢簇。那行者慌了手腳,丟了金鈴,現(xiàn)出本象,掣出金箍如意棒,撒開解數(shù),往前亂打。那妖王收了寶貝,傳號令,教:“關(guān)了前門!”眾妖聽了,關(guān)門的關(guān)門,打仗的打仗。那行者難得脫身,收了棒,搖身一變,變作個癡蒼蠅兒,釘在那無火處石壁上。眾妖尋不見,報道:“大王,走了賊也,走了賊也!”妖王問:“可曾自門里走出去?”眾妖都說:“前門緊鎖牢拴在此,不曾走出?!毖踔徽f:“仔細搜尋!”有的取水潑火,有的仔細搜尋,更無蹤跡。妖王怒道:“是個什么賊子,好大膽,變作有來有去的模樣,進來見我回話,又跟在身邊,乘機盜我寶貝!早是不曾拿將出去!若拿出山頭,見了天風,怎生是好?”虎將上前道:“大王的洪福齊天,我等的氣數(shù)不盡,故此知覺了?!毙軒熒锨暗溃骸按笸酰@賊不是別人,定是那戰(zhàn)敗先鋒的那個孫悟空。想必路上遇著有來有去,傷了性命,奪了黃旗、銅鑼、牙牌,變作他的模樣,到此欺騙了大王也?!毖醯溃骸罢牵?!見得有理!”叫:“小的們,仔細搜求防避,切莫開門放出走了!”這才是個有分教:弄巧翻成拙,作耍卻為真。畢竟不知孫行者怎么脫得妖門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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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承恩

明小說家。山陽人,字汝忠,號射陽山人。科舉屢遭挫折,嘉靖中補貢生,后任浙江長興縣丞。恥為五斗米折腰,拂袖而歸,專意著述。自幼喜讀野言稗史、志怪小說,善諧謔,晚年作《西游記》,敘述唐高僧玄奘取經(jīng)故事。另有《射陽先生存稿》、《禹鼎志》等。